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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6章 墓草終堪耐雪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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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6章 墓草終堪耐雪霜

隨即姜澂魚率先回避開她的眼神, 又迅速想了一個理由搪塞道:

“我們進去時無人帶路,便想著碰碰運氣,隨意挑了一條道, 沒想到順著走過去,倒真叫我們找著了。”

說完, 她勉強幹笑一聲。

銀燭依舊笑得溫婉,“那真是老天眷顧, 若是走另一邊, 繞一圈過去, 估計得走上半天功夫才能到。”

話音一落, 頭發也綰好了,姜澂魚不敢與她多待,便邀她一同回了正廳。

此時將軍府門外停了輛馬車,陸廷淵一身常服出現在門口,他不想驚動旁人, 便沒讓門房通傳,徑自去了書房。

卓楊見他來了, 既榮幸又有些震驚, 連忙上前行禮。

“陛下今日大駕光臨,怎麽沒讓人過來通傳一聲?叫人看見, 還以為臣故意慢待陛下呢!”

陸廷淵拍了下他的肩膀, “這些客套話朕一天天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,好不容易出來透透氣, 你就不要同朕論這些虛禮了。沒人瞧見正好,朕倒還自在些。”

說著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。

見卓楊轉身欲朝小廝吩咐些什麽, 陸廷淵連忙制止道:

“欸,你可千萬別去驚擾你那一院子的貴客, 朕今日不想被人圍觀,也不想搶你兒子的風頭。”

接著,陸廷淵遞給他一個小木盒,“朕今日可不是空著手來的,這是給你家小子的滿月禮,在你這喝兩盞茶不過分吧?”

君臣相視一笑。

卓楊開口問道:“陛下今日恐怕不是單純來喝茶的吧,要不臣陪您四處走走?”

“的確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,邊走邊說。”

銀燭所住的院落是在池塘東邊,於是二人專挑了池塘西邊的路走,邊走邊聊,說得都是朝堂上的事,因此也沒讓小廝跟著。

等走到假山處,卻碰巧聽到幾位姑娘在偷摸說話。

一人問:“方才打人的是誰啊?羅瑩可是兵部郎中之女,她說打就打?”

聽她這麽問,一位打扮嬌艷的姑娘不由得譏笑一聲。

“笑死,她也不看看是什麽場合,那位可是太子殿下身邊的掌事女官,我聽阿娘說,這位屏女官的脾氣在宮裏可是這個,就連陛下她都敢甩臉子呢!”

她邊說邊悄悄豎了豎大拇指,“羅瑩敢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,要我說,一巴掌那都是輕的!”

“就是,那可是榮國公的女兒,再怎麽著,人家現在也還是縣主呢,她區區一個五品官之女,竟然也敢往人家面前湊,真是不自量力!”旁邊一位姑娘附和道。

其中有一位卻是若有所思。

“這麽說,那位姜二姑娘可是不簡單呢,她話都沒說一聲,就有宮裏的女官替她出手整治料理想要害她的人,不愧後族出身,還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!”

幾人感慨了一番,才結伴回了院子。

站在假山後的二人將這番話聽了個一清二楚。

陸廷淵心裏不由得起疑。

什麽時候開始,姜澂魚同秋屏的關系竟這麽好了?

這時,卓楊身邊的小廝急匆匆跑過來。

“將軍,可找著您了,夫人叫您過去一趟呢!”

見狀,陸廷淵便對卓楊道:“你去忙你的吧,禮已經送到,裏頭都是些女眷,朕就不過去了,在這透會兒氣就直接回宮,不必來送。”

卓楊還想說什麽,陸廷淵擺擺手,“快去吧,別讓大家夥兒等著。”

於是卓楊只得隨小廝匆匆去了後院,陸廷淵則是找了一處涼亭,打算坐下來歇歇。

坐了一會兒,卻見一道身著水碧藕荷色衣裙的身影出現在道路另一側,而後漸漸朝這邊走過來。

那人不論身形、模樣、走路的姿勢,都像極了蕭妤,就連發髻,都是蕭妤平日在家常梳的發式。

陸廷淵眸色漸冷,站在亭子裏居高臨下,涼涼道:“站住。”

姜澂魚腳步一頓,一擡頭,卻發現陸廷淵站在亭子裏看著她。

三月未見,他臉上的胡須長了很多,估計從太後薨逝那日起,就沒有刮過,因此更顯得神情肅然。

姜澂魚上前一步,跪地道:“臣女拜見陛下,多日未見,陛下聖躬可安?”

陸廷淵神色肅然,明顯不欲與她多談,看向她時眉目微皺,似是在看一個犯人。

“看來你並未將朕的話放在心上,需要朕再提醒你一次嗎——朕最討厭,東施效顰。”

他的話猶如一盆涼水兜頭潑下,瞬間,姜澂魚便僵立在原地。

剛才的問候也頓時成了最大的諷刺,她不由得自嘲似的笑了一聲。

“敢問陛下,今日臣女又是哪裏犯了您的忌諱?還是說,在您眼中,臣女就連呼吸都是錯處?”

聽到她如此說話,陸廷淵神色更是冷得嚇人,英俊的臉上頓時籠上了一層駭人的冰霜。

而後,那股上位者凜然的威壓之勢毫不留情地朝她施加過來,姜澂魚不由得呼吸一窒。

“姜澂魚,你真是好大的膽子。如今可沒有一道聖旨能正好保你的命——你當真以為,朕會容你一再放肆嗎?!”

說這話時,他的聲音明顯染上了一層薄怒,目光如鷹隼般盯視著姜澂魚,氣勢之盛,令人不敢擡頭。

姜澂魚本就跪在地上未曾起身,聞言只能再拜,以平息帝王的怒火。

她暗自懊惱了一瞬,怎麽一對上他,嘴巴總比腦子快呢?

在他這,她總是那麽容易被牽動情緒,就連最基本的忍氣吞聲都無法做到。

這時,後面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。

“陛下息怒。”

銀燭上前屈膝跪地,緩緩解釋道:

“方才姜姑娘被人不小心弄濕了衣裙,妾身便想著給她拿一套新衣裙換上,可妾身出身卑微,沒什麽好衣裳,怕怠慢了姜姑娘,事急從權,於是便拿了這套妾身之前為先皇後所做的衣裙應急。若有不妥當之處,還望陛下恕罪。”

原是方才卓楊回到院中,銀燭隨口問他:“方才幹嘛去了,怎麽這麽久才過來?”

卓楊小聲對她說:“是陛下來了,如今就在池塘附近閑逛,說是一會兒就走。”

一聽這話,銀燭心裏咯噔一聲,連忙尋了個理由追了出去。

一走近,就看見姜澂魚跪在地上,而陛下正在發脾氣,於是趕緊上前為其解圍。

其實,銀燭在給姜澂魚拿那幾套衣服時,就存了試探的心思。

那幾套衣服並不都是先前她做給先皇後的,只有姜澂魚身上穿得這套是。

她就是想試探一下,姜澂魚到底會不會一眼挑中她所做的那套衣服。

人的相貌可以改變,性情可以偽裝,唯有審美是不會輕易變的。

姜澂魚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裙,直到此時,她才覺察出銀燭的試探之意。

實際上她能特意趕來這為她解圍,已經說明了一切。

二人斂下眉目,彼此心照不宣。

聽完銀燭的解釋,陸廷淵也不好再發作,讓她在兒子的滿月宴上沒臉,於是便沈聲讓二人起身。

既然姜澂魚並非故意,方才他說她東施效顰,這話對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來說,確實是有些重了。

可作為帝王,即使錯了那也擁有不認錯的權力。

帝王無咎。

於是,他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,擺擺手讓二人離開,自己獨自在寒風中體味這高處不勝寒的滋味。

回去的路上,姜澂魚與銀燭二人都沒有說話。

她不願說,她便不問。

直到散席,二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。

臨走時,秋屏偷偷塞給銀燭一樣東西,是一把長命鎖,純金打造,工藝考究,一看便知並非凡品。

可秋屏一來就將滿月禮給她了,難道還有人將禮分兩次送嗎?

銀燭接過來,卻什麽也沒有問,秋屏反而心裏有些忐忑。

“銀燭姐姐……”

銀燭點了點她的額頭,笑嗔道:“瞧你那為難樣,真是個傻姑娘。”

秋屏憨憨地朝她笑了笑,銀燭姐姐那麽聰明,她即便猜出來什麽,也賴不著自己——對吧?

再過幾日便是昭元皇後的忌日,陛下近日來脾氣愈發暴躁,上朝時連摔好幾本折子的情況時有發生。

古有夫不祭妻的傳統,可自從昭元皇後去後,陛下力排眾議,堅持親詣昭陵祭祀,大臣們說服無果,只得跟隨同祭。

因著先皇的忌日與昭元皇後前後只差一天,按照規制,凡三品以上朝廷命官及命婦、皇室宗親都需親臨祭祀,只這麽一場祭祀儀式就需要上下出動數百號人,耗費一日的時間,極為興師動眾。

而且還有一個特殊情況,就是太子的生辰同昭元皇後的忌日是同一天,總不能既辦祭禮,又辦生辰禮。

因此禮部同太常寺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,上書提議一起辦,即同一日之內,先祭敬陵,再祭昭陵。

陸廷淵沒有再為難他們,只是每次去京郊祭祀完後,他都會半夜再次出宮,親自去昭陵祭奠一番,然後趕在第二日上朝前回來。

墓道幽深,他卻並不覺得可怖,反而有種莫名的放松。

生則同衾,死則同穴。昭陵,也是他百年以後的陵寢,只不過她先住進來了而已。

今年同往年一樣,也是如此。

齋戒三日後,到了初八那日,姜家四人天不亮就起身。

姜紹雖已不是榮國公,可仍舊是太師。而孟氏作為一品誥命,姜澂魚作為縣主,姜凝煙作為陛下新封的安平公主,四人皆在陪祀之列。

穿戴好祭服後,四人便一同出發,隨陛下前往敬陵、昭陵祭祀。

祭祀儀仗隊浩浩蕩蕩向著水龍峪行進,隊伍中姜澂魚格外沈默。

一行人先去了敬陵,祭祀完後,又轉而去了昭陵。

而昭陵,正是她的埋骨之地。

她看著眼前規模浩大、連亙數百裏的帝王陵寢,想不到有一日,她會站在這裏,站在自己的墓前。

雖然聽起來甚為荒誕,但當下她只覺一陣酸楚。

昔日歡情皆過往,墓草終堪耐雪霜。[註1]

她想,也許過不了多久,她又會回到這裏,而後長眠於此。

衰草雕敝,黃紙漫天。迎著冬日肅殺的北風,禮部念完祭文後,便由光祿寺上前獻爵。

陸廷淵拿過酒爵,於墓前奠酒。

周圍靜悄悄的,只有山野不時傳來寒風的呼號聲。

站在她的墓碑前,曾經兩人過往的畫面頓時湧上心頭。

當年事不可追,當年人一捧灰,當年谷物又新堆,當年燕子胡不歸?

他幽幽嘆了口氣。

這時,陪祀隊伍裏有人不慎打了個噴嚏,便立即有太常寺的官員上前,將他的名字記於名簿上,只等著回去便指名題參。

打噴嚏的那人哭喪著臉,眾人亦是惶惶。

陸廷淵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,站在墓旁久久不曾說話。

直到面前那塊地面微微結出了一層霜,他才回轉過身,吩咐儀仗隊起駕回宮。

到了宮門口,諸大臣與命婦們相繼散去,陸廷淵並沒有急著回宮,而是轉頭去了一個地方。

姜氏墓園裏,一座座墓碑林立,其中一座,便是姜家大爺姜繹之妻宋氏的墳塋。

今日隨陸廷淵一起來的是內侍監馮春和夏禎,他倆心裏雖好奇陛下今日為何要特地到一位陌生女子的墳前祭奠,卻是一句話也不敢多問。

將祭品擺好後,望著這位僅有過幾面之緣的生母的墳塋,陸廷淵接過馮春遞來的線香,朝著墓碑拜了三拜。

祭祀完回到家後,姜澂魚覺得有些著涼,果然,夜裏便有些鼻塞流涕。

因怕將病氣過給陸辭,也不想這樣出現在陸廷淵面前討嫌,再被懷疑居心叵測,於是第二日,她連陸辭的生辰宴都沒去,禮物也是由孟氏代為轉送。

陸辭一直等著小魚姑姑來看他,他已經好久都沒有看見她了。

可是直到傍晚宴會結束,小魚姑姑都沒有來。

陸辭有些失望。

秋屏見他郁郁寡歡,便偷偷將姜澂魚所備的那份禮盒給他單獨拿了過來。

見到禮物,陸辭這才高興起來。

“哇,是一只小鹿!”

只見盒子裏是一副吊墜,墜子由純銀打造的,可貴的不是材質,而是制作工藝。

這麽一件小小的吊墜,竟是由高溫燒藍的工藝制作而成,從而使其呈現出九種色澤。

“這個呀,叫作九色鹿,在我們西州,九色鹿是一種祥瑞之獸,代表著幸運、善良與勇敢。”

秋屏拿過吊墜剛給他帶上,陸廷淵就走了進來。

方才的話他都聽到了,他看了看兒子頸間的吊墜,冷聲質問道:

“秋屏,現在外面送來的東西,不需要經過內官再次檢查就可以直接遞給太子了嗎?”

這是在怪她破壞了太子殿下宮裏的規矩。

秋屏自知理虧,只得跪下請罪。

陸廷淵也不想在兒子生辰當天責罰他殿裏這位掌事女官,於是擺擺手,示意秋屏先出去。

陸辭癟癟嘴,老大不樂意。

“小魚姑姑給的東西也要查嗎?哼,不給父皇看了!”

他氣呼呼地跑到床上,用被子將自己捂了起來。

陸廷淵看著床上那一團小山丘一樣的被子,不由得失笑。

他好脾氣地上前哄道:“好,父皇不說了還不行麽,快出來,別悶著。”

小山丘紋絲未動。

“你再不出來,父皇今日可就不陪你睡覺了。”

說著便做出要走的樣子。

聞言,被子裏的小家夥忙探出頭來,去拉陸廷淵的手,可憐兮兮地哀求道:“父皇別走。”

見狀,陸廷淵才轉過身,將小家夥的鞋子脫了,自己也脫掉鞋子,躺了上來。

陸辭非常高興,自打他三歲以後,父皇就很少陪他睡覺了,他總說男孩子要做男子漢,要獨立,不可以一直纏著父母。

可是他明明聽伴讀的小夥伴說起過,他們在家裏,不僅可以同爹娘一起睡,阿娘還會給他們講睡前故事。

他聽了有些落寞,因為他的阿娘還在睡覺,沒有人給他講故事。

於是他便央求道:“父皇父皇,你能給阿辭講睡前故事嗎?”

“父皇可不會講故事,要不換你乳母來?”

陸辭搖搖頭。

“不好,趙昶鈺和鄭望都說過,他們的娘親和爹爹每日都會給他們講睡前故事,阿辭不要乳母,就要父皇講。”

聽他這麽說,陸廷淵不禁有些頭大。

他默默腹誹道,趙守誠、鄭循,朕的兩位愛卿,你們真是給朕帶了個好頭啊。

既然兒子提了,今日又是他的生辰,還是滿足他一下吧。

不過,該講個什麽故事好呢?

不經意間,他的眼神便瞄到了陸辭脖子上的吊墜。

“不如,就給你講講這九色鹿的故事,如何?”

“好!”陸辭連忙躺好,豎起耳朵來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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